【妖怪文学非正规考据系列】第二话
第二话 纪昀：你们遇见的都是假狐妖
01 狐文化小史和苏妲己
狐文化是中国的志怪史的重要组成部分，很多先秦文献就已经记载了有关狐妖的传说，《山海经》记载的青丘九尾狐自不必提，上一话也专门引述了原文：
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。其阳多玉，其阴多青雘。有兽焉，其状如狐而九尾，其音如婴儿，能食人，食者不蛊。
除此之外，中国甚至整个东亚知名度最高的狐妖大概非苏妲己莫属，《封神演义》讲它本是女娲座下一只九尾狐狸精，奉命顶替苏护之女妲己的肉身以勾引帝辛，从内部削弱殷商气数，顺应武王灭商的天命。
所以按理说，苏妲己和她的两个姐妹（玉石琵琶精、九头雉鸡精）本来是女娲娘娘派到纣王身边的卧底，也确实撺掇了纣王民心向背、最后自焚于鹿台。
明明是圆满完成任务，只是最后论功行赏，大家似乎都忘了她们是奉命行事，列了罪状说她们手段阴狠，滥杀了许多无辜，所以将她们也放在罪人的行列里，一并推出去斩了——大抵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，而她们三个又是“披毛戴角”的精怪化身，向来不为阐教正派弟子所容。
飞鸟尽，良弓藏；狡兔死，走狗烹。
一代名将脚下是万骨枯，一代仁君身后也满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。
不过据说苏妲己在最后的行刑关头逃过一劫，东渡日本魅惑鸟羽天皇，跻身日本三大妖怪之列（玉藻前），变成了影响世界的大妖怪和坏女人的代名词。
而至于为什么是坏“女人”，这个锅大概要郭璞（东晋）来背，毕竟早期的“狐”的身份并没有这么妖化，反而作为华夏民族图腾崇拜的一种，其诞生之初缘是祥瑞的代表，是天下太平的祥兆，大禹的妻子涂山氏就是九尾狐。
郭璞在《玄中记》中记载：
狐五十岁，能变代为妇人。百岁为美女，为神巫，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。能知千里外事，善蛊惑，使人迷惑失智。千岁则与天通，为天狐。
这段文本不但将狐框定为了能活几百上千年的“妖”，甚至连性别也确定下来，而和《山海经》相关记载中出入最大的一处是：“善蛊惑”。
诸位可向上滑动一下进度条，《山海经》中表达的可是截然相反的意思：“食者不蛊”。
这还不是这件事情中最尴尬的一点——
或许诸位可能知道，《山海经》大概成书于先秦时期，在西汉的时候经过刘向的整理，但刘向的版本已经散轶，只有目录，《山海经》现存的最早版本根本就是郭璞自己编的。
……
咱也不敢猜，怎么抄自己作业也能抄错呢。
02 纪昀的狐妖
总之经过许多美丽的误会，狐在多年的文化流变中逐渐走向被妖魔化的深渊，不过好在它遇见了纪昀。
有人可能要问，纪昀是谁？
清乾隆年间翰林苑的纪大学士，《四库全书》的总编辑。
……
纪晓岚！
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的那个纪晓岚！
——不要以为清代的鬼故事大手只有蒲松龄一个人，看看我们纪大学士，主业当官编书、副业写鬼故事怼和珅。
鲁迅先生评其人：处事贵宽，论人欲恕。
这更像是其老年之后的心境：看其早年，天纵英才、才华横溢，却因自负而屡试不中；中年时候，仕途坎坷，大起大落却心如止水，一部《四库全书》而名满天下；人到晚年，审民生疾苦、悲切满腹、潜心著述，有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传世。
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，狐狸大半已经脱离了被前人妖魔化的形象，转而成为深谙世事的智者。纪先生就是托这些智慧的狐妖的形象，极尽嘲讽之能事，将那些伪道者、假君子批判得体无完肤。
这其中，笔者最喜欢的是有关一女狐的故事。
故事开篇跟许多美少年为狐所媚的故事一样，都是男子与狐妖夜夜欢好，终是阳气衰微卧床不起，于是狐妖便抛下男子离去。
男子当然要责问狐妖薄情，谁知道这狐妖却回头将男子劈头盖脸一顿痛骂：“与君本无夫妇义，特为采补来耳。”
——我本来就和你没有什么夫妻情分，我就是妖，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采补精气；
“君膏髓已竭，吾何所取而不去？此如以势交者，势败则离，以财交者，财尽则散。当其委曲相媚，本为势与财，非有情于其人也。”
——你的精气已被我采尽，那我为什么不离开呢？这就和世间普通的权财交易一样，委曲求全本就是为了权力和财富，并不是因为对某人产生了感情；
“君于某家某家，皆向日附门墙，今何久绝音问耶，乃独责我？”
——最后这句更绝：就像你之前攀附的某家某家一样，他们如今式微，你便也与他们不来往了，你好意思来责怪我？
这就是笔者为什么觉得初读《阅微草堂笔记》畅快淋漓的原因了，这狐妖的泼辣真是世间罕见。从中大抵能读出三种含义：
一来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，男子本也是个重利轻义之徒，遇见个女狐薄情寡义，也被人家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；
二来从本质上讲，这女狐也是彻头彻尾负心的，只不过她负得干脆，负得直白，我们都是各取所需而已，并无半分情谊于其中，相互利用一拍两散，合情合理；
第三则是痛陈人性，无论为权为财，哪怕仅仅只是图个色，都逃不开利益的纠葛，从哪里寻找最初的真挚的情感呢？
——劝诫广大少男少女，直面现实，并勇于承担一切年少轻狂的后果。
03 知面还是知心
纪昀还记载了一则“阅世之狐”的故事，几乎是道尽了纪昀一生宦海浮沉的滋味。
故事讲得很简单，大概就是有人与一狐妖交好，设宴之时往往叫上狐妖同坐，可是狐妖却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形。
人问其故，这狐妖便答：“相交者交以心，非交以貌也。夫人心叵测，险于山川，机阱万端，由斯隐伏。诸君不见其心，以貌相交，反以为密；于不见貌端，反以为疏，不亦悖乎？”
相交者以心，非交以貌也。
我们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，却不能开膛破肚来看他们形形色色的心，有时候你以真心相待，却反过来被伤得体无完肤，鲜血淋漓之后才能悟到：哦，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可是人性真的很奇怪，常常挂在嘴边的是“知面不知心”，而真到了“知心不知面”的时候又要想尽办法去看看那副“不重要”的皮囊，但是人真的就是这样，明知道真心难鉴不可以貌相交，却还是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朋友；看不见的，譬如这狐的人类朋友，总是要逼之现出原形才能安心。
这是大概是人类的通病吧，譬如说爱神丘比特的妻子普绪克，和丘比特真心相爱，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睹真容，趁着丘比特睡着悄悄偷看，直到知道人家是个不出世的美男子才高兴，不知道她究竟爱的是丘比特的人，还是丘比特的颜？
04 专业添堵
最后还得提一下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的一只梁上之狐。
这位爷也是个奇葩，专门喜欢给伪君子添堵。
原文如下：
京师某观，故有狐。道士建醮，醵多金。蒇事后，与其徒在神座灯前，会计出入，尚阙数金。师谓徒乾没，徒谓师误算，盘珠格格，至三鼓未休。忽梁上语曰：新秋凉爽，我倦欲眠，汝何必在此相聒？此数金，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，过后巷刘二姐家，二姐索金指环，汝乘醉探付彼耶？何竟忘也。徒转面掩口。道士乃默然敛簿出。剃工魏福，时寓观内，亲闻之。言其声咿咿呦呦，如小儿女云。
想想这景象也真是挺惊悚的，深更半夜，这个伪道士正开开心心地数着钱，钱多到一次都数不明白，和妻子直数到三更时候
——真是个甜蜜的烦恼啊，算盘打得痛快极了。
但这个时候突然房梁上有人讲话了，把你如何赚取这笔不义之财的过程讲得清清楚楚，搁到现在，绝对是个限制级的惊悚电影了。
关键是这狐狸也搞笑，当真潇洒到一定境界了，开口就是什么“新秋凉爽，我倦欲眠”活脱脱一个被人扰了清梦的浪荡侠客，武功盖世却偏偏穿着破草鞋的那一种——神神叨叨揭完人家老底就接着睡觉没下文了，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吓死你活该的流氓样，徒留着这伪道士在风里凌乱。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关于狐妖的记载还有很多，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。
总之，纪昀是个可爱的人，纪昀的狐狸也都是可爱的狐狸。
热情欢迎诸位到阅微草堂旧址看海棠花！
*参考文献
《山海经》，中华书局2011年版；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，中华书局2015年版；
《封神演义》，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版；
《玄中记》内容来自百度百科。
评论